在浙江,最为人熟知的县级市或许是义乌,而从义乌往南走70公里,地处浙江中部,有一个大众知晓度相对不高,却生产了全国约80%的保温杯、70%的防盗门和超过50%的电动工具的县级市——“世界五金之都”永康。
永康是全国最大的五金生产基地,从上世纪至今,这里的企业家把五金生意做到了美国、俄罗斯、德国等全球190多个国家,保温杯和门类出口占全国的三分之二。
拥有如此亮眼的成绩,走在永康的街道,却不会觉得这里的面貌与其他县城有何不同。这样一个没有金属矿产和资源禀赋的一隅之地,凭何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五金之都?
“七山一水二分田”,形容的是永康的地形地貌,从农耕文明开始,山多田少的永康无法养活一方人,在宋代,永康农民挑着担子开始走四方,补铜、补锅、打蜡……一代代从这样的小五金,沿袭上千年,发展到工业时代的大五金,走出国门、走向全球。
浙江脉链集团董事长徐伟强是永康工业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在1993年他考出了永康,又在父亲一手建立的企业风雨飘摇时回归,就此扎根永康电动工具领域近30年。
中共中央政治局7月24日召开会议,会议强调“要建立健全与企业的常态化沟通交流机制,鼓励企业敢闯、敢投、敢担风险。”今年初,国务院总理李强提及浙商“四千精神”寄语民营企业家: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
中国不乏敢闯、敢投、敢担风险的企业家群体,他们分布在千行百业。以五金行业而言,一群吃苦耐劳、敢闯敢拼的企业家支撑起了永康年逾700亿的产值、世界五金之都的底气。
飞全球
第一财经记者第一次和徐伟强联系上时,他正在德国拜访交流,此行是与金华政府组织的代表团一起进行经贸考察访问。再倒回三个月,他已经飞了中东、欧洲、北非的4个国家,去见三年没见的客户。
“疫情三年没出去过,今年会比以往出国更多,基本上两个月去一次,一个月在国内出差,另一个月去国外出差,接下来会去俄罗斯、埃及、东南亚。”徐伟强表示,俄罗斯、埃及是脉链最重要的市场,订单要定期和客户碰头,而东南亚则是要开发的市场。
疫情开放后,所有的永康企业家无一例外都飞去了国外。
“今年是疫情开放的第一年,3月初我们就背着行囊重新出发,花费了1个月的时间走访了西亚和中东。”华澄进出口有限公司、佳华机电主要做的是防盗门,其总经理杨艳对第一财经表示,走访发现,智能化、网络直播是现在发展的必然趋势,未来企业准备升级铁门,进行智能化改造,结合网络直播宣传和地推,走遍一带一路的国家。
恒瑞总经理仇俊在2月就去美国和墨西哥待了一个月,跑遍了两个国家几乎所有地方,他的企业做的是保温杯,客户主要分布在美国,此行是拜访老客户、顺便寻找订单,“一个月都在吃汉堡、披萨,这样吃下来,带过去降火的药,我就吃了三板。”
大概从宋代开始,永康人的祖先就挑着一副行担,靠一手五金技艺走南闯北,埋下了五金产业的根基,到今天,永康人的足迹已经从国内覆盖到了全球。
从1999年开始出国,徐伟强每年以两个月一次的频率去国外走访,最高的时候一个月一次,“因为生意的本质是信息不对称,不走出去就没办法知道信息不对称的事情,而怎么无中生有去迭代一个新的东西也可以在走访中获取路径。”
徐伟强总结,在没有全球化之前是30年淘汰一批人,信息迭代很慢,全球化之后10年淘汰一批人,而现在是信息化的全球化,3年就会淘汰一批人,企业和作为掌舵者的自己也必须是时时而变的。
作为一个有近30年经验的企业家,徐伟强带领脉链从制造转型服务,再到如今致力于做平台,每一步都踩在了浪尖上。这些趋势的判断,徐伟强靠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就是去信息收集,行万里路是去实地考察,进行探讨和求证。
为了接近市场,徐伟强最辛苦的时候是一天飞一个国家,“印象很深的是2018年,先飞俄罗斯,再飞意大利,随后西班牙、土耳其、伊朗,都是早上谈判下午飞。在飞机上拼命睡觉,一到当地都谢绝客户请吃饭,直接到酒店睡觉。”就是靠这样的强度,徐伟强的团队谈下了市场。
在佳华机电最初开拓市场的时候,杨艳和丈夫是一人抗着30多公斤的彩页和样品,坐20多个小时的飞机去到非洲,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直接雇司机去找市场。
“市场也乱,交通也不方便,特别是饮食非常不习惯,方便面吃完,就去当地的快餐店买米饭,配着咸菜吃,吃完没办法就吃当地餐,水土不服。”在非洲大陆疟疾肆虐,白天皮肤晒得呲呲响,晚上根本就不敢出门散步,杨艳俩人只能在狭小的宾馆里活动。
去市场见客户,老板不在就在他们公司等,帮助他们解决一些产品上的问题,分析产品优势,和客户建立信任……杨艳靠这样的诚心打动客户,回国后,订单是铺天盖地的。最大的一个订单是30个40尺的集装箱,就这样佳华机电迈开了成功的一步,产值也在短短的几年翻了几番。
在疫情之前,杨艳团队每次出国一个月,回来修整两个月继续出发,跟着一带一路从非洲走到中东,再走到西亚、东南亚、南美等国家。
在今年密集走访多个国家后,徐伟强最大的感想是,至少在电动工具领域,新一轮的全球化已经开始了,20年前是欧美的中低端往中国转移,而现在是中国的中低端往东南亚转移,欧美的中高端则已开始往中国转移。
在这样的趋势把握下,徐伟强希望做脉链这样透明共享的平台,聚集中小微电动工具企业进行专业分工和环节重构,以应对竞争。目前,脉链已经完全放下此前“皇冠”这样的品牌制造定位,而聚焦产业服务与经营赋能,希望建立上下游利益捆绑与平台流量换股份的机制。
是问题也是机遇
1983年,徐伟强的父亲创办了皇冠电动工具集团,这是脉链集团的前身,并且是当时第一批拿到出口许可证的公司。
10年后的1993年,徐伟强作为永康状元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读的是国际金融,如果他的人生顺利的话,接下来应该是出国留学。但就在1996年,由于父亲被骗,导致皇冠负债近600万。
当时的600万,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同永康“七山一水二分田”的限制,最终促成了五金产业的萌发一样,如徐伟强这样的企业家,无不是在绝境处逢生机,迎难而上,成就了他们的现在。
“每天都有问题在产生,只是看你把这个问题当机遇,还是当麻烦。问题是两面性的,把问题解决掉,就成了新的机遇。”这是徐伟强20多年一直坚持的态度。
当时风雨飘摇的皇冠没资金、没订单,业务员走了顺带把订单也卷走,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中,徐伟强回到家族企业,“压力很大,基本上是没日没夜的,晚上睡办公室,只为第一时间收到国外客户的传真,为此一天只能吃一顿。”就这样坚持了近两年。
那时候的小县城,很多老板不懂英语,也没有出口许可证,永康或者整个金华区域的企业做出口贸易大多是2005年以后的事情。徐伟强抓住自身英语好、有出口证的优势,贷款融资抓生产,比其他企业早了近10年开始布局,拿到了一些时代的红利。
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徐伟强解决掉了600万的负债,1999年那时候25岁的他,已经开始有积蓄了,并且因为企业表现优秀,受到当时外贸局局长的重视,带他去到美国、巴西看市场。
“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市场,国外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产品跟我们想象的、国内的完全是两回事。”回来之后,徐伟强就开始从上海引入高端行业人才,升级迭代产品。
一开始,皇冠的外贸区域市场主要是美国,现在则以一带一路为主,从南美开始,覆盖由中东、独联体、北非再到东南亚这样的一个市场,目前脉链最大的交易额市场是北非,一年就有约一亿美元的订单。
熬过了最大的难关以后,徐伟强得到的经验是,珍惜每个客户、每个员工和每个供应商。“这段经历指导了我近20多年,其实做生意就是连接上下来做一些事情。无论是做品牌还是平台,其实就是把上游的供应商、中间的员工和下游的客户连接起来。没有三方的协助,公司不可能转型。”
仇俊则是作为一个非典型的上海人去到永康创业,创办恒瑞进出口公司的那年他41岁,“我比较喜欢不固定的生活,觉得明天跟今天过得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崇拜毛泽东,毛泽东告诉我们一件事情,穷则思变,变则全通。”
仇俊形容自己企业的成长过程,就像永康这些年的发展一样,从家庭作坊一步步起来,碰到大客户、跨上新台阶。
在刚创业第二年,仇俊就碰到了关乎企业生存的难题,当时美国一个客户下了4万多个保温杯的订单,交货时间已定死,但中途客户加了一些要求,使得工艺和流程都复杂了不少。
按原定的海运订单无法按时到达,只能用空运,但4万多个保温杯、65立方的一个高柜,空运仅运费就是30多万。那个时候刚开始创业的仇俊,一年都只挣20多万,这单如按期交付必然面临亏损。
当时还有的一个选择是,公司不交货,仇俊重新成立一家公司,但这并不是他的风格,最后他选择咬紧牙关通过空运按时交货了。
经过这件事,仇俊领悟到的是“不要期待客户原谅你,要自身成长”,在内部开始把工作流程进一步标准化和精细化。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客户对恒瑞按时交货的真诚态度很认可,此后的合作陆续从50万美金的订单,涨到了后来200万美金的订单,并且持续了好几年,在此过程中恒瑞一步步做大,目前一年外销产值1000多万美元。
“没有资格谈辛苦和委屈”
过去,永康五金产业以为国际品牌代工为主,然而代工利润低,在劳动力成本越来越高的环境下,这一模式难以为继。新一轮的全球化中,中国企业必须要走出去创品牌。
2012年以来,脉链早期的成熟品牌皇冠,在一带一路国家已经做到了市占率第一,2014年开始徐伟强就带领转型服务,将品牌价值赋予其他工厂,对接厂家和供应商。此后随着越做越大,客户和厂家都希望越过皇冠直接对接降低成本,国际大品牌也盯上了皇冠,内外交困之下,2018年后徐伟强想到的一条新路是做脉链平台。
徐伟强一直在思考的是数字化时代下的分工与重构,他认为,数字化下不是上下游买卖关系,而是围绕一个透明共享平台的专业合作,“谁负责生产、谁负责采购、谁负责销售、谁负责研发等,真正专业分工强强合作,实现环节重构、平台化的产业生态共同体。”
目前,脉链与永康市政府、阿里云合作,在推进“产业带+数字化+本地仓”服务模式,助推永康五金产业联合出海。目前已有约200家企业加入联合体。
从品牌到服务到平台转型,脉链目前整整花了8年,徐伟强做好了长期战的准备,“不可能一两年完成”。
在做平台化转型的时候,员工上下都不理解,一个确定的路径到底是什么,徐伟强为此在内部做了很多的说服工作,“我经常跟他们说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边做边总结,不要想答案,搞创新是从来没答案的。”他更愿意的是,在看到一个可能的方向后立马去做。
在改革开放时期,永康的企业家靠着勤劳与拼搏赶上了时代的潮头。当大环境剧烈变化、新一轮科技浪潮来袭时,这些制造企业要如何生存?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在调研永康五金产业时指出,全球经济一体化后,仅仅靠吃苦耐劳、敢冒风险的精神是不够的,还要有敢为人先、敢于创新的魄力。
在保温杯行业,仇俊提到,一开始去开拓国外市场没那么难,很多海外著名品牌在国内早就有合作工厂,器型很快就会流出来,所以“拷贝就可以了”,但这条路只能保证可以生存,毛利润很低。
“随着公司的发展,要得到更好的毛利率,就得想办法创新,创新就比较复杂,需要完全了解每个客户喜欢什么,再去找设计师去设计,设计出来的产品市场还不一定会接受,得说服一些客人去买。”仇俊说。
这条路很难,但仇俊已经开始自己研发产品,目前的创新产品在公司样本册的比例占到约三成左右,竞争少、客人粘度高、毛利率也更高,“剩下的70%还是任重道远,依然要跟着美国大品牌靠代工做量。”
在仇俊看来,包括永康民营企业在内的所有企业,需要将“自身的内功练好”,持续做好产品,了解客户的需求,如果自己强大谁都打不倒,倒闭的只会是别人。
从1997年至今,执掌企业近30年,徐伟强依然是一个自己做PPT、身在一线的董事长。徐伟强身边的人告诉第一财经,他“好像不需要休息一样”。
在2018年企业转型做脉链之时,徐伟强就自己做PPT,迭代了上千个版本,从200多页浓缩到6页,“转型升级是一把手的事情,一把手要将思路理清楚,让下面的人看懂怎么整合资源。”
在采访最后,第一财经曾问到徐伟强,做了近30年董事长了,为何仍然坚持如此高强度地出差和工作,这种吃苦精神靠什么支撑?
徐伟强的回答是,“我们就从来没感觉这个是苦,我们没有去想这个事情。生活和工作可以平衡是理想化、教科书上的东西。真正做老板是没有资格谈辛苦和委屈的。”
徐伟强认为,企业家都很拼命,如果有委屈、感觉辛苦就不会去坚持和“all in”,他观察到,其实年轻一代的企业家同样在拼命,企业家都需要这样的精神,“不拼命怎么去竞争呢,有的人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永康这个城市的氛围就是非常勤劳的,“制造业都是睡车间,没日没夜、没有周末的,在这个以制造业起家的城市,我的父亲那一代,比我们更拼命。”徐伟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