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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死前念念不忘的人,亲手杀了我。
或许,民国时期的浪漫从来都不属于才子佳人,而属于撕破黑暗的革命者。
一.
冰水从头泼下。
我透过湿漉漉的发丝,冷冷地盯着眼前满脸横肉的军官。
"夏芜姬小姐,幸会呀。"他坐到我面前的一把扶椅上,嘴里叼着根烟,扬了扬手中的《民报》,"这是你写的吧。"
他吐了几个烟圈,将那份《民报》扔到我脚下。
"是,那又怎样!"
“欧小凤、殷维……朱蕊蕊,你都认识吧?"他抬头,略带笑意地注视着我。
我心头一紧:他怎么会知道革命党的人?
“不,我不认识。”我徉装镇定。
“你不认识,我可认识。”他走到我跟前,扒开我眼前的头发,粗糙的指尖划过我的面颊,“传言夏家千金沉鱼落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走开,别碰我!”我猛地一扬头,避开他的手。
"脾气倒不小。"他两指捏着我的下巴,硬把我的头掰正。
他一身的烟酒味,闻着让人作呕,我挣扎着,可双臂都被铁链反绑在木柱上,再怎么努力,也都只是铁链撞击发出咚咚啷啷的声音。
"回答我,你们的总指挥部在哪里,你们有什么计划……”
“休想!”我打断他的话,怒目圆瞪。
“先别急着回答。”他又坐回扶椅上,一招手,“押上来。”
“阿寻!”
眼前的他仍穿着平日里的青布马褂长袍,脸上无半点波澜,唇角微弯,带着温柔。
“想救他吗?回答我的问题。”军官狞笑着,露出满口黄牙。“否则,我允许你看着它死掉。”他掏出一把手枪,随意玩弄着。
那一刻,我犹豫了。阿寻与革命,这很容易衡量,但却难以下定决心。
自从父母死后,他便成了我的一切。
可我也曾与革命友人们一起,在无数个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奋斗。眼看黎明将至,他们的努力,我们的努力不应该白费!
父亲曾说,革命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学会放弃。
或许,这便是放弃吧。
“阿寻……”我痛苦地摇着头,嘴唇颤抖,“对不起……我不能说……我很抱歉……”
“芜姬,你真的好傻啊。”江寻轻轻托起我的脸,深情的望着,“你竟然仍深信不疑……”
“阿寻,你……”
……
军官翘起二郎腿,用手撑着脑袋,饶有趣味的看了好一阵子,才把手枪扔给江寻,“别再跟她废话了,她已经没用了。”
“感谢我,让你死的明白。”他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枪口抵着我的太阳穴,“永别。”
我垂眸含泪,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忽然碎了一地,死就罢了,空活一世,竟输的如此彻底。
枪声响起,鲜血飞溅,染红《民报》上的字字句句。
趁我热血尚温,誓与反动派抗争!
二.
我叫夏芜姬,商贾大户夏家独女。
身处乱世,我本可以坐在家里安安稳稳当个千金,享一世荣华与富贵。
可我爹弃了祖业,投身革命,还招了我的青梅竹马江寻为上门女婿,让他帮忙管理家业,谁知竟是引狼入室。
那年我从海外留学回来,“爸,妈!我回来啦!”我焦灼的敲着夏府的大门,期待与父母团聚。
是江寻开的门,几年不见他仍是如此的俊秀。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他身上,他的身影淡的就像珍藏多年的水粉画。
我随他进了院子,残冬的雪还未褪尽,卧在嫩绿的新叶间垂泪。
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
他递给我一封信,说是母亲留给我的。
我感觉不妙,忙拆开信,看着看着泪就落了下来。
信上说,父亲在几个月前的游行示威中遇难了,还说让我专心搞革命,对家里不要太挂念,最后说,他们爱我。
“母亲呢?”我茫然无措。
“她在你父亲的追悼会上演讲,后来……就被暗杀了。”他搂住我的肩,“我很抱歉。”
说不清沉默了多久。
枝叶间的融雪滚落在一个小水潭里,一滴一滴仿佛敲在钢琴键上。
我紧紧的攥着手中的信纸,父亲走了,母亲被暗杀了,只剩下了这薄薄一张纸,风一吹,便会不见踪影。
“阿寻。”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对我好一点,行吗?我只剩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会对你不好呢?”他轻轻的把我揽入怀中,“芜姬,你要记住,你永远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依靠。”
呵!说的倒是好听。所谓的一心一意,考验的也只是演技。
而我却毫不知情,沉浸在他为我编织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而后,他从我这里窃取了大量革命机密,还将夏府所有的钱都交给了那些军官用来反革命。
真是一段孽缘啊!
若是能够重生,我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三.
星光洒落书台,满是斑驳的书影。
痛,头痛。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借着窗外的月色,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在一堆文件里翻找着什么,几张报纸被胡乱的扔在地上。
他一定是江寻了。
“你在干什么?!"我厉声道。
他转过身,对我笑笑,谎话张口就来:“我见你睡着了,给你披了件大衣,顺便帮你收拾下这些东西。”说着便俯身去捡地上的文件。
“我自己来。”我冷冷地说,抢先拾起地上的文件。
他的笑容僵住了,换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他把右手插进了口袋,侧着身子,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在——拔枪!
一切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的放大,我清晰地听到了我的心跳声。
窗外一声惊雷,雨落成帘。
须臾,他走了。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了门口的拐角处才松了口气。
看来,我真的重生了。
四.
翌日,被雨水冲刷过的长街,翻卷着泥土清香,满城的木槿花微醉枝头,袅袅娜娜的芳影仿佛透着馨香。
“小姐姐,买花吗?”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跑了过来。
他赤着脚丫,衣衫破烂,乱蓬蓬的头发下藏着一张满是污垢的小脸。
“淡紫色的花配您的月白旗袍一定好看,只要三分钱。”他捧着一枝淡紫色的木槿花,仰头看着我,似乎笃定我会买它。
“姐姐没散钱了,五分钱行吗?”我从包里拿出五分钱的纸币。他接过钱,很开心地点了点头。
当我转身准备走时,他叫住了我:“姐姐,你的花还没拿!”
“没事,送你了。”我忽然想起今天还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拐过好几条街巷,才发现小男孩一直跟着我,眼圈红红的。
“我不是乞丐……”他字字句句都说的很认真。
我一愣,急忙接过他手中的花,莞尔一笑:“谢谢你替我保管着他。”
他这才咧嘴一笑,说木槿花开在了我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烂漫。
五.
秋皖女校,是我与革命友人集资创办的一所女子学校,向女孩子们传授西方“民主”“科学”的先进思想,还把这里作为我们的革命基地。
恰逢周末,青年们都聚集在大会堂里,叽叽喳喳,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顺着门牌号,推门走进201。
其他人都到齐了,朱蕊蕊手里拿着一份报不停地骂骂咧咧。
“你终于来了。”殷维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走过去拉好窗帘,锁好门。
“出大事了。”殷维语气凝重。
“听这语气,像是我们要死了。”欧小凤打趣道,笑得一脸不正经。
“我倒宁愿是要死了。”朱蕊蕊朝她翻了个白眼,把手中的报纸扔给她。
“袁世凯复辟帝制”几个头号大字映入眼帘。
我眉头一皱,扯过报纸,顺势看下去。
“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旨在灭亡中国‘二十一条’以换取日本的支持……登基大典将在明年元旦举行……”
“太过分了,一人冠冕,万户涕泪,居心何在?”我把报纸拍到桌上,义愤填膺。
她点了点头,示意我们安静:“党组织决定北上讨伐,我们这边需要接应一下。”说着,他打开文件夹,抽出一个小册子,“这是作战计划以及相关事宜,大家互相传阅一下。”
我们凑上前,才看了浅浅几行,我的目光便与欧小凤对上,显然是有了同感。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所有。
“这……”朱蕊蕊欲言又止,也在怀疑计划的可行度。
“小维,这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了,有太多地方需要靠运气了。”我犹豫片刻,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我们所得的情报少之又少,只能……”
“他们来了!快走!”稚气尚存的声音里透着惊慌。
拍门声如骤雨般迅猛落下,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们相视一眼,双手蓦的抓起桌上的文件。
殷维从书架上翻出钥匙,开了会议室后门:“到老地方会合,尽量分头跑!”
我们抱着资料鱼贯而出。“小维!你还要干什么?”我跑到最后面,回头见段维还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我再看看,检查——”他一手扶着门框,把整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门外传来官吏的恶斥:“臭小子,看你坏的好事!”便衣侦探扬起鞭子,使劲朝那孩童抽去。
房门开始猛烈地摇晃,落下一地木屑。
“再不走就没时间了!”我抓住他的手,往外猛地一拽,含泪跑开。
当我再一次回望它时,会议室里已挤满了人。
我认得那一袭青灰色长衫,不会错的,绝对是他。
"都到齐了吧。"殷维清点着人数。"那个……文件少了。"朱蕊蕊把所有的资料收集到一起,数了一遍又一遍。
"少了什么?"大家将目光一齐投向她。
朱蕊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名单。"
"我去找!"我夺门而出,把欧小凤的呼唤远远甩在身后。
会议室里一片狼籍,桌椅胡乱地挤作一团,书架被残暴地推翻在地,破碎的窗玻璃散落一地。
我的视线停留在了黑板的右下角,名单一直都是贴在那里的,而此时只剩下胶水粘过的痕迹。
我倚在墙角,顺着墙壁滑下,瘫坐在地,无力感自胜过恐惧蔓延心头。
我拥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却难无力改写这一世的命运。
长街上喊声如雷,青年男女摇旗呐喊。
天空蓝得彻底,无一丝浮云,偶尔掠过一线阴黑,那是一时短暂的鸟影。
六.
深夜,星辰隐匿。漆黑的夜色上浮着一弯新月,透着层层阴云发出幽幽银光。
我辗转反侧,久久未眠。脑海里满是回家时看到的小男孩身上的斑斑血迹和那飘动的青灰色长衫,丢失的名单让我心乱如麻。
我索性翻身下床,准备去庭院散散心。
书房的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间溢出来。我顺着门缝朝里望,江寻站在书台边,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的书脊。
他到底在找什么?为什么仍不罢休!
幸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已经把所有有用的资料转移至秋皖女校了。
忽然,我灵光一闪,如果名单在他那里的话,如果这能成为拖延时间的筹码……孤注一掷吧!
我踮起脚尖,尽量发出最小的声音冲进江寻的房间。
衣柜翻了,棉被掀了,床底看了,只剩下床头柜了。也只能在这里了。
我一拉柜门,倒吸一口凉气——是一把枪!
我拿起它仔细端详,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这把枪,竟然与我父母被杀害时所用的左轮手枪如出一辙。
它是一把日式左轮手枪,冰冷的枪身仿佛还残留着往昔的血腥与仇恨。
“夏芜姬,你……”我一抬头,见江寻愣在门口。
我慌忙举起枪对准他,双手颤抖,满手的冷汗。
江寻见状,倏地拔出枪指着我,面色冷漠如霜:“把枪放下,保你不死。”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怜悯。
看来只能拼手速了。
我冷冷的盯着他,扣动板机。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同归于尽,怎样?”
我不知道我的做法是否正确,只知道我别无选择。今日对他的手下留情,便是明日对自己的无情!
子弹出膛,正中心脏。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胸口,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你……为什么不开枪?”我爬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荡漾着柔情。“芜姬。”他已经虚弱得气若游丝了,“一定要让革命……胜利……”他仍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身子一僵,就断了气。
我始终不明白他那句话是何意。
我闭上眼,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夜,孤星伴月,月牙很尖,星光隐现,似刀带血……
七.
后来,我又一次踏入他的房间,无意间触到了墙角一块松动的砖头。
仿佛有魔力驱使一般,我搬开砖,一个小隔间赫然出现。
重重叠叠的蜘蛛网下灰尘密布,里面有一个日记本和一堆类似文件的杂乱纸张。
我翻开日记本,祈求在细碎的文字中找到江寻的影子。
许久,在泪眼潸然中,我才真正懂得了江寻。
江寻出生在一个显赫军阀世家,他父亲为获取更大的权力,将他送入我家,企图利用他获取机密。
而江寻深知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却无法违抗他的命令,他选择了隐忍。
只粗略地将信息透露给他以换取信任,并暗中收集更多反动派的机密交给我们。
而我父母的死,更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江寻找到了杀害他们的凶器,始终没有放弃追查真凶。
“阿寻……是我对不起你!”我失声痛哭,冲出家门,在江寻墓前长跪不起。
洁白的木槿花落了一地,孤零零的枝头上斜挂着一丝风,花瓣翩飞,犹如漫天大雪。
阿寻,你所期待的盛世一定会有的!
朦胧……我又倚在他肩头,他低头凝视着我,眼中盛满了笑意。
梦中,木槿花又开了满城。
粉色的花温柔,白色的花高洁,紫色的花神秘而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