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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公主爱听戏。
爱极了戏文里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世人都说昭阳公主刁蛮跋扈。
谁曾想,这人没捧出一个名动上京的梨园花魁,倒是给大梁史书上,留下一个绝代芳华的风流太后。
我看着榻上的人衣衫半解,拉着我的一片裙角。
眼睛里皆是湿漉漉的雾气。
来人俯首向我贴近:「太后,求您垂怜。」
1
上京城籍籍无名的戏园子芳华,被昭阳公主赐名一揽芳华后,从此我也成了公主私有。
我是个戏子。
十岁被卖到芳华戏园子里,师傅说我被送来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热。
醒来后别的事也记不太清,唯独记得两个字——槐桉,也许是个人名。
师傅自小教我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我也学得极好。
我初初登台亮相,唱了不过两年,在边城已然小有名气。
后来师傅告诉我,我是被继母强行卖到戏园子里的。
看穿着打扮,像是个富商家的小妾。
想来是后宅腌臜,师傅怕不收留我更没活路,这才签了一纸身契。
没多久师傅就病死了,临终前还叮嘱秦师兄好生照看我。
2
师傅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流。
师兄师姐们都觉得我太过凉薄,平时与我也不甚亲近。
秦师兄的老家在上京,他接管了师傅的戏班子,说是要把芳华开在上京。
如今的芳华虽在上京城的地界,却是个破旧的老戏园子,又是在城北巷子的僻静处。
我就在上京的巷子里又搭台唱了两年戏。
秦师兄年纪大了演武生不慎摔断了腿,几个师姐趁年轻纷纷嫁了人。
入行没多久的师妹还有一两个据说进了宫,想来芳华是撑不了多久了。
秦师兄劝我趁年纪小,为自己某个好前程。
我不懂前程二字,我只知我是爱唱戏的。
除了戏台上的欢喜伤悲老病生死,寻「槐桉」,便是我唯一要做的事了。
圣上在位已二十年有余,政绩平平。
又沉迷术士之言追求长生,实在算不得太平盛世。
底层百姓兜比脸还干净,哪里愿意花这个闲钱捧戏子。
城北是真僻静啊。
上京城出了名的酒楼,戏院,衣料首饰行当都在城南,出手阔绰的人自然也不稀罕往北边逛。
就是城西的淮河边上,到了夜里,十里画舫上也是夜夜笙歌。
船上的异域舞娘,江南歌姬,一个赛一个的热辣明艳,沉迷纸醉金迷的无一不是权贵世家。
3
上京城的昭阳公主,往常最爱逛这些热闹。
老皇帝膝下的唯一嫡出公主,又是老来女,自然是掌中明珠一般。
传言昭阳公主刁蛮跋扈却极受皇帝宠爱。
幼时以公主之身,跟着两个皇子去上书房听太傅讲学。
敷衍完课业,昭阳公主最爱做的事,就是扮做个俊俏小郎君,出宫往戏园子听戏去。
如今昭阳公主年近十九,早已被皇帝赐下公主府。
她的婚事却是迟迟没有定下。
昭华殿。
昭阳公主倚在美人榻上,描摹蔻丹的宫人正跪在地上伺候着。
她懒散地开口「本宫近日新得的画本子也看乏了,单是看画本子也无趣,不如出宫寻个新戏班子听听戏」
昭阳公主的贴身宫女小姚劝道,「公主,上次您去淮河十里画舫撞见越王殿下,越王说了不让您...」
昭阳公主秀眉一蹙。
「怎么,他薛崇一个洗脚宫婢的儿子都去得,本宫贵为中宫嫡出还去不得了?这上京城还有我薛楚不能去的地方?」
昭阳公主神色不耐地抽回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在跪着的宫人手上。
「一枝娇卧醉花间,不语轻怜掩绛纱。呵,好一双纤纤素手!」
瞥眼看向小姚,「她这手生的这般白皙柔嫩,本宫看着晃眼睛,拖出去废了吧」
宫女手里的朱砂蔻丹撒落一地,不住磕头求饶,「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公主您爱听戏,奴婢知道城北十里胡同有一芳华戏院,正与奴婢母家相邻,名声虽不显,园子里的戏比宫里还好看许多。」
那宫人眼神闪躲,身子不断发抖。
「求您高抬贵手,看在奴婢为您寻得戏园,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昭阳公主听得笑了「既如此,那便不废手了」。
那宫人还来不及磕头谢恩。
昭阳公主话锋一转,「你都说了是贱命了,那还留着你的命做什么,拖下去吧」
小太监麻利地拖着人下去,还不忘把嘴堵上。
昭阳公主坐起身来,漫不经心说道「这就去那芳华戏园瞧瞧吧。」
4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和着婉转腔,昭阳公主踏进城北十里胡同处的破旧戏园子。
我看着底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看客被清了场。
步步生莲间,水袖轻叠,声声泣血,戏比天大,我的戏是不会被打断的。
台上悲欢离合间,入得肺腑自缠绵。
眼波流转。
我唱道「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入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台下的昭阳公主听怔住了,口中呢喃戏文:
「回首繁华入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公主,公主」小姚低声唤道。
昭阳公主望着我的面容,恍然回过神来。
「的确是极好。」
我在后台卸了妆,正收拾着头面,老远便听见秦师兄的笑声,「哎呀,知夏大喜,大喜呀!」
我脸上淡然,「哦?不知喜从何来。」
他被噎地不行,偏生昭阳公主看上了芳华戏园。
他当然知道是凭我方知夏才得入贵人青眼。
「知夏」,秦师兄劝道,「你也知道咱们这个破戏园子,如今不过就是糊口的买卖。」
他叹了口气「今日有贵人看上了你,往后你这清高样,可得收一收了。」
我不轻不重说道,「我自唱我的戏,贵不贵人,与我无甚相干。」
「再则,我早已赎回身契,不过因着要寻一个人,暂居此地盘桓些时日,秦师兄莫要把宝错压在我身上。」
想来他被气得不轻,却又拿我没法子。
他扯着笑脸劝了几句,见我仍是油盐不进,叹了口气劝道:
「知夏啊,咱们是下九流的命,你可知今日的贵人是谁?那可是昭阳公主!
他陪着笑脸,「若能博公主一笑,莫说寻你那位故人,就是在这上京城安身立命富贵一世,也只是公主一句话而已。」
我点头说道,「好,知道了。」
秦师兄摇着头走了。
5
「方知夏」昭阳公主轻声念道。
对上我无悲无喜的眼眸,眼里竟是柔情,只我不知,皇家之人有几分真情。
「你的戏,似是唱尽前尘往事般,从今往后这芳华戏园,便赐名一揽芳华,你方知夏只为本宫一人唱戏,可好?」
对方语气温柔,强势却也做样子般询问我的意愿。
昭阳公主,她倒也不像传闻中那般跋扈。
我沉稳立于人前,卸妆后的五官比之戏妆是另一种惊艳。
一袭青色衣衫更是衬出了几分清冷之感:「谢过公主殿下。」
昭阳脸上露出笑意。
自此,便是翡翠玉石珍珠,各色货真价实的头面,鲛绡纱烟罗锦,琳琅的衣衫样式,流水价一样送入一揽芳华。
昭阳公主隔上三五日便来听我唱戏,一揽芳华早已成了昭阳私产。
我这个在台上演生死的戏子,也成了她的私藏,旁人轻易见不得我的面。
这半年来昭阳问我心中可有所求。
我说出想要寻一人,名「槐桉」,大约是我七岁之前的亲友。
昭阳已知晓我不记得幼年之事,惟记得「槐桉」二字。
一场高烧下来,除了「槐桉」我也不记得别的,我只想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
想来我当真如师兄们所言,的确是个天性凉薄之人。
这些年除了唱戏燃起一丝热切,旁的一切我都不甚在意。
望着我那双坦荡的眼睛,昭阳亦诚恳回我:「知夏,你莫要难过,我定替你找回丢失的东西。」
6
皇城门口,越王薛崇盯着扮作小郎君的昭阳公主。
「想不到皇妹竟跟那些世家纨绔一般,也做些捧戏子的勾当,当真是丢尽皇家颜面。」
昭阳嘲讽道:「本宫乃中宫嫡出,你又是凭何身份以皇家颜面训我?」
越王再欲开口,昭阳不留情面打断。
「想来越王不似恒王那般辛苦,父皇也无事吩咐你,平日就只能揪着别人不放。」
昭阳掩面笑道:「对了,父皇不是催促皇兄早日回封地?本宫这便不耽误你启程了。」
「哎呀差点忘了,一介蛮荒之地,自然比不得上京城富贵迷人眼啊。」
越王面红耳赤大叫:「薛楚,你莫要欺人太甚!」
昭阳双目似箭,低声警告:「薛崇,莫要再探听本宫的事,不然本宫定会让你后悔。」
越王在宫门口气地拂袖而去。
昭华殿里,贵妃又塞了一批宫人进来,宫女悄声议论。
「听说新科状元谢大人,比之今年的探花郎容貌更甚,若不是因为殿试实在出众,怕是要被圣上点了探花的!」
另一个道:「我还听说这状元郎,不爱结交文人才子,不好歌舞美人,单单喜欢听戏,这倒和昭阳公主一般。」
昭阳皱了皱眉,对着小姚说道,「全都拉去刑罚司,拔了舌头,一人五十个板子,有命的且再罚去浣衣局。」
小姚领命吩咐下去,五十板子下去,不说拔舌之痛,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姑娘焉能有命在?
这淑贵妃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主子上次揪出的人还不足半月,就又安插了人进昭华殿。
「等等,」小姚垂首。
昭阳不紧不慢开口,「且再去打听打听,这新科状元的底细。」
7
「更深露重!小心火烛!」
城北打更的赵老头,忽见冲天的火光,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梆子敲得震天响。
「走水了!走水了!」
一夜秋风过去,城北十里胡同这个角落烧得干干净净,一揽芳华成了一片废墟。
听闻昭阳公主得知此事,还大病一场。
这场病直至隆冬才痊愈。
8
「你醒了。」
我抬起的手似是全无气力,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你是谁?」
男人身旁侍女模样的人,抱着一把剑:「不得无礼,此乃恒王殿下。」
我直视恒王。
「真是有趣,我区区一个戏子,竟还值当王爷让人放一把火。」
恒王正色说道:「方姑娘言重,看来你对本王有所误会。」
恒王端起茶杯递给我。
「本王凑巧路过救下姑娘,杀人放火谈不上,救命之恩倒可言说一二。」
恒王告诉我,火是越王薛崇放的,他薛尧不过隔岸观火,偶然路过救下我。
薛尧问我想不想报仇。
我神色坦荡清明,说自己无仇可报。
恒王不动声色问道:「你若不想报仇,可还要找槐桉?」
我沉默不语,恒王笑道:「方姑娘只需帮我探查一件事,你自会见到故人。」
我不解,问恒王为何是我。
恒王说我要找的原是故人。
但我的面容更肖似他另一位故人,这桩生意我们两厢受益。
我应下了恒王的要求。
他救我一命,我便替他办一件事,也算两清。
我的嗓子也被烟熏坏,大夫说调理需要时日,我就在恒王府上安心修养。
辛未,也就是那日抱着剑的侍女,恒王让她跟在我身边。
名为保护,我自然知道是怕我逃跑。
恒王替我寻了药,不过些许时日我便恢复得与从前一般无二。
恒王看着我道:「方姑娘可知,前朝有一宝藏,实为皇帝私库?」
我随口应道:「越王已是废棋,这皇位不已经是恒王的囊中之物了。」
恒王感慨道:「姑娘聪慧,只是父皇终日修丹炼药,大肆兴修神殿,不问政事却痴迷长生,于百姓却不是一件好事。」
「我要这私库,自然是我登顶九五的一大助力,更重要的是,」
恒王一句一句道:「我要父皇不能再动用它。」
我问恒王,「既要我探查私库下落,必得在皇帝身边寻找线索,我如何入宫?」
恒王看着我说道:「方姑娘只需入宫,身份我自会安排好。」
见我不说话,恒王隐晦补充,老皇帝听信方士沉迷炼丹之术,于男女之事上并无心力。
我问恒王我可能见到槐桉,恒王答:「可。」我同意入宫。
9
烟火起,照人间。
除夕宫宴,我一袭华丽衣装去了皇城。
我也不过及笄年岁。
在芳华除了唱戏,着繁复的戏服,平日里一身素净衣衫,不饰钗环。
恒王并未提前告知我以何身份入宫。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正红宫装,今日端庄稳重的妆容,恒王的打算不难猜想。
「陛下,臣近来夜观星象,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此乃璧合珠联祥瑞之兆!」
前方身着道袍模样的人,指着我由衷感慨道。
「此女为臣在上京偶然所遇,官星坐于禄位,天生凤命!可滋养龙气,使之连绵不绝,若纳于后宫,可定民心,安前朝!」
龙椅之上传来一声问询:「国师,天象可还有其他预示?」
恒王下的好大一盘棋!
原来给我安排的身份是皇后,这个国师便是皇帝极信任的术士。
只是仅这一通星象学说怕也无法让皇帝全然相信。
只见那术士装模作样掐指捏诀。
他展颜笑道:「陛下,不出三日,便有好消息接踵而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有人高声回禀:
「陛下,臣凉州节度使庞延,持漠北使节文书觐见!」
我仍旧岿然不动立于殿前。
如无意外,这场入宫已成定局,且是以皇后之位名正言顺入这皇城。
皇帝看过文书,不禁大喜。
「漠北使节不日便要入我大梁,且来使是漠北王最为看重的三皇子!」
「另文书言明,漠北欲与我大梁永结秦晋之好,止数年干戈。」
「好!好!好!」
皇帝看着文书欣喜,群臣皆山呼万岁。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朗声笑道:「殿前女子,抬起头来。」
我莲步轻移,施施然抬头。
当真是唇色朱樱一点,风吹衣袂飘飘。
皇帝愣住轻声唤道:「皇后...」
我轻启朱唇,声如冷玉:「陛下万安。」
一众老臣倒吸了口凉气。
几位大臣开口:「这莫不是先皇后娘娘在世?」
「此女肖似先皇后,又有国师预言,难道当真是凤命天女?」
「老臣莫不是眼花了,怎的仿佛看见先皇后娘娘一般。」
皇帝展颜笑道:「传朕旨意,国师为我大梁寻回皇后,再立新功。」
这皇帝竟是连我的名字出身也未曾细问。
果然及其信赖这位国师大人,只把我框在皇后这个名头上,做个吉祥物。
皇帝让我坐在龙椅之上的左侧。
下首的淑贵妃,便是恒王薛尧的母妃,亲自为我奉酒。
淑贵妃端起酒杯,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不减。
「陛下,臣妾谨以此杯恭贺皇后娘娘重回陛下身边,愿我大梁国泰民安,陛下长乐无极。」
到底是恒王的母妃,全然不介意枕边人的身旁,再多添一个顶着皇后名头的女人。
我心下思量,今日这场谋算,淑贵妃的手段又占了几成?
我莞尔一笑饮下杯中酒,看向皇帝,声音如玉珠滚落:「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10
昨日国师凤命天女的说辞,漠北使节不日来朝的文书,今日朝堂上又收到平江水患已除的消息。
更有从平江浅滩上凭空冒出的巨石,上书「天人永寿,国运永昌」。
封后的诏书一出,我便住进了先皇后居所「永宁宫」。
「如今,我该叫你一声方知夏,还是唤你一声母后?」
辛未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目光直视昭阳公主。
我轻推开她的手,「无妨,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公主殿下说。」
昭阳自顾自坐下斟茶,仿佛刚才那般咬牙切齿的人不是她一样。
昭阳开口道:「我以为你死了,」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故意激怒越王那个蠢货,让他因言行无状遭父皇厌弃。」
「但我没想到他被遣返封地前,竟敢一面派人刺杀我,一面放火烧了一揽芳华。
「到底是我留下的人没能护住你。」
昭阳这别扭的样子,倒是让我看得好笑。
「公主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清冷的语调,仿佛立刻就要跟来人划清界限般。
「我从前是个戏子,你是看客,如今我为皇后,你是公主,我们的关系不过如此。」
我平静看向昭阳,继续开口。
「或许我也该叫你一声皇子殿下,而非,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不,薛楚他终究打翻茶盏,匆匆离去。
我早知晓薛楚并非女子。
我身为女子,且又自幼学戏。
饶是装扮的再像,我又怎会瞧不出男子与女子的分别。
以一介戏子之身,我在上京从不事权贵。
原本只想找到「槐桉」,问明前尘身世后,离开上京去江南游历。
无奈计划充满变数。
先是薛楚对我的热切,引来越王薛崇的肆意报复。
恒王薛尧救下我,却又只为皇权上的九五尊位。
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带着目的,接近我,利用我。
我本就是戏子,又如何不能与他们虚与委蛇?
薛楚早先答应替我寻人,如今不用他寻,除夕宫宴上,我早已见到了重叠于记忆深处的「槐桉」。
新科状元——谢怀安。
11
宫宴过后,我因多饮了几杯酒。
遣散侍女后,只带着辛未去了湖心亭醒酒。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谢怀安便是那样默默地站在亭中。
见身后似有动静,谢怀安转过身来,身形微晃。
「微臣谢怀安,参见皇后娘娘。」
我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唤道:「怀安哥哥。」
自再见到他,前尘往事我都想起来了。
边城、故居、病逝的娘亲、将我卖入戏园的继母。
还有他谢怀安。
我看不懂他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竟哑着声音跟我说「娘娘自重。」
我看着他躬身行礼,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再度开口,「今夜风大,状元郎且早些出宫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怀安望着我的背影,伫立良久。
12
金銮殿上,御前太监高声唱喏:「漠北三皇子阿克多觐见——」
「阿克多见过大梁尊贵的国主陛下。」
三皇子躬身行礼。
漠北人身量高大,因着塞外风霜,皮肤略显粗犷。
皇帝笑着道:「三皇子远来是客,不必多礼。」
抬手指了指身旁的薛尧,「此次漠北出使我大梁,一应事宜便交由恒王负责。」
皇帝看向文武百官。
「 谢卿如今位居鸿胪寺少卿,也一并协助。」
谢怀安一身绯衣官袍低眉敛目:「微臣领旨。」
越王早先因言行无状,被遣回封地越城。
徒留他母妃娴妃娘娘孤身被禁足宫中。
淑贵妃称身体抱恙,是以今日接见漠北使者,皇帝身边除了恒王,便是我。
阿克多眯眼笑道:「早听说大梁女子美艳动人,这位娘娘的确让人心驰神往,不知贵国公主殿下容貌又如何?」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当庭议论一国皇后与公主容貌,且言语不敬。
阿克多这番话实在无礼至极,我正欲出声。
「漠北皇子这话错了。」
谢怀安上前义正辞严道:「皇后娘娘乃我大梁凤命天女,便是天人之姿也不容他人亵渎,昭阳公主更是不可。」
「谢爱卿所言极是。」
皇帝打着圆场。
「朕的皇后和女儿自然都是珍宝,哈哈哈哈,明日宴会上漠北皇子便能见到公主。」
13
我像个真正的皇后一般,融入了这场宫廷宴会。
漠北皇子对昭阳「公主」的美貌赞不绝口。
只是我不禁有些好笑。
漠北皇子求娶大梁公主,他薛楚哪里去给他寻一个真公主来?
难道当真要把自己嫁去漠北?
不远处的薛楚似是瞪了我一眼。
我心虚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没留意替我倒酒的宫女神色有异。
等散了宫宴,我胸口跳地厉害,有些面红耳赤喘不过气来。
辛未见我这模样,立马将我带回「永宁宫」。
她即刻替我准备冷水沐浴,又将门窗紧闭。
「幸好今日皇帝已大醉不会过来,你就泡在水里,我去找恒王殿下。」
我迷离着眼睛乖顺地点点头,她低声咒骂。
「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给你下的药!」
辛未前脚刚走,便有人翻窗进来。
来人见我一丝不挂泡在水里,又连忙转过身去。
「咳咳...我不知道你在沐浴。」
「怎么,公主很喜欢翻窗户来找人吗?」
我嘴里含混不清说道。
「你怎么了?」
薛楚转过身来见我脸色潮红大惊。
察觉我泡的是冷水,他灭了烛火立马将我抱到榻上。
冰冷的水包裹住身体我才好受一些。
可一离了水便有股热气越发燥热。
我不安分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一边喘着气:「我热...」
一边在他身上不管不顾地一通摸索。
薛楚心知我这是中了媚药,忍不住在我耳边骂到「热也受着!」
「不知道皇宫险恶,跑进来做什么?被人拆骨扒皮,吃干抹净了都没人救你。」
我意识有些涣散,语调模糊「进宫...做皇后..」
「你想当皇后,做我的皇后不行吗?」薛楚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
「真不知道下药的人是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我。」他自嘲。
我主动伸手攀上薛楚的脖子。
媚眼如丝,眼尾一片殷红,柔嫩的唇擦过他的侧脸。
薛楚一怔,深吸了口气,狠狠吻了下去。
窗内,一室春色旖旎,窗外的人停了脚步,悄然走了。
14
五月初十,漠北皇子阿克多上书。
漠北欲以两座城池为聘,求娶大梁福安郡主。
梁皇应允。
六月,郡主和亲途中遭遇流寇。
越王薛崇随行护送,不幸遇难。
好在阿克多带着郡主平安回到漠北。
越王遇害的消息传回,皇帝在朝会上口吐鲜血,突然昏迷
太医院院首诊治,皇帝长期服食掺了朱砂的丹药。
于是大喜大悲之下,心脉受损。
恒王薛尧在皇帝昏迷期间,暂代朝政。
他以雷霆手段,将国师和一干炼丹术士下了大狱。
我让辛未传信给薛尧,告诉他我已探清皇帝私库位置。
月上中天,我秉烛以待,薛尧夜入「永宁宫」。
他从善如流:「那晚给你下药是娴妃的手笔,她的目标原本是我。」
他神色晦暗,「秽乱宫廷足以令我不得翻身,好在辛未及时将你带走。」
「抱歉,将你卷进这些事情中。那晚其实我来找过你,你...」
「私库就在皇帝寝殿,屋内有暗门,机关在佛像右侧。」
我岔开话题一口气跟薛尧说道。
我心知他已经知道我和薛楚之间的事了。
薛尧一愣:「他竟把这些东西转移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薛尧问道:「待我登上高位,方姑娘可愿留在宫中?」
我沉默不语,寝殿里间传出细微声响。
薛尧了然道:「此事到此为止,方姑娘不必再涉险,我自会筹谋,届时我会备好谢礼,送你出宫。」
我点头应下。
薛尧终究还是对我起了别的心思。
只可惜联同对我的救命之恩,也是始于一场算计。
薛尧一走,薛楚便从里间榻上起身,他从身后抱住我,语气酸得不行。
「我怎不知,我的知夏魅力这般大,我这皇兄若是真当了皇帝,你可愿做他的皇后?」
我任他环住我的腰,轻笑道:「皇后我做不了,只怕我要当太后了。」
15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夜。
大梁皇帝驾崩。
史官记载:皇室诸人与梁皇感情甚笃,淑贵妃思及先帝,疯癫之症日甚,娴妃追忆先帝成狂,一并而去,昭阳公主亦于灵前吐血晕厥,香消玉殒。
恒王作为先帝唯一血脉,百姓都以为他将名正言顺继位
我这个挂牌皇后,于大行皇帝驾崩前一日,被诊出身怀龙裔。
且是个皇子。
谢怀安已位居首辅,捧着遗诏,于灵前宣读,皇后腹中龙胎出生继位为皇。
遗诏更写明谢怀安任帝师。
群臣面面相觑。
正当有人质疑遗诏的真伪,恒王一脸悲戚,上前说道:
「此诏书立下时,本王与首辅等人,就在父皇身边。」
薛尧怒声质问群臣。
「难道本王会放弃继承大统,认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为皇帝吗?」
想到几个宗室,已至耄耋之年的老王爷,其余人等又是眠花宿柳斗鸡走狗之辈。
恒王本尊都立证诏书为真,群臣唯有跪地,奉我腹中的孩子为大梁下一任皇帝。
皇位之事,就此尘埃落定。
不日恒王带一人入宫。
他声称此人乃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血脉,称因手足之情,不忍其无名于世。
经太医院一翻「滴骨验亲」折腾,又有恒王带来的多方人证。
群臣商议,最终将他立为端王。
恒王自请戍边,临去前朝堂局势已定。
端王为摄政王,暂代朝政。
待我腹中孩子出生,便由帝师谢怀安教导,再行还政于幼帝。
16
我一朝成了太后。
大梁的小皇帝——薛渊,他自小如同教导他的帝师一般聪慧。
身上的狡黠孤傲又不输他父亲。
渊儿七岁,不过稚子孩童的年纪,在朝堂上已能堪堪独当一面。
我成了大梁地位最尊崇的女人,仍旧住在「永宁宫」。
宫人在外禀道:「谢帝师求见太后娘娘。」
我正要出去,榻上的人,衣衫半解,拉着我的一片裙角,眼睛里满是湿漉漉的雾气。
他向我贴近,故作楚楚可怜状。
「太后,求您垂怜。」
这人不是夜里爱爬窗户,就是青天白日进我的寝殿。
我笑着捻起他滑落肩头的一缕发丝。
「别闹,我去去就回。」
薛楚说我是一惯清冷淡漠的人。
但每每一笑,便是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榻上的人双目骤然一紧。
「明知今日是你生辰,我必定跟你在一起,你这怀安哥哥就是故意寻来。」
「本王要治谢怀安身为首辅,妄图勾引太后之罪!」
我作势挑起薛楚的下巴,俯身对他低语。
「那端王殿下,勾引太后的罪名,你可担得起?」
薛楚勾唇一笑,「自然甘之如饴。」
17
谢怀安在殿外等了许久,不见传召。
只见宫人小姚走到门外对他行礼。
小姚毕恭毕敬道。
「首辅大人,太后娘娘今日不便见您。」
谢怀安微微一怔,旋即,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笑意。
只在转身离去时,将一方精巧的檀木匣子小心置于石桌上。
风雨欲来,不过片刻大雨倾盆而至。
谢怀安遣了车夫先行回府。
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在上京的官道。
「永宁宫」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一只檀木匣子不多时便溢满雨水。
一枚云纹凤雕玉簪,静静躺在盒中。
番外——谢怀安
1
金銮殿上。
皇帝因我面容,想点我做探花郎,我婉拒。
只因我答应过一个人,我要做状元郎,要娶她当状元夫人。
幼时我跟随外祖在边城,我的外祖便是方员外家的私塾先生。
边城的方家,算得上当地首富,外祖给方家的几个子弟开蒙。
那个大眼睛,笑起来脸上有对梨涡的女娃娃总爱跟在我身边。
「怀安哥哥」,她奶声奶气地问我。
「你外祖为何要给你取两棵树的名字啊?」
她见我发愣,笑嘻嘻地指着不远的树苗。
「你看,一颗槐树,一颗柳树,槐桉这名字当真有趣。」
看着四五岁的方知夏,我的心柔软地一塌糊涂。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怀安,怀瑾握瑜,安邦定国,因为这是怀安哥哥外祖父的期望啊。」
小知夏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我。
「哇,那怀安哥哥以后是不是要考状元啊?」
我笑着点头。
小知夏掰着手指头数数,「一、二、三、四、五...」
「哇,那只要再等十年,知夏及笄就能做状元夫人啦!」
还没等我说话,知夏就自己蹦蹦跳跳走远了。
考取功名与我而言,原不过是家族的期望,身为读书人的顺势而为。
这一刻,我想为了知夏状元夫人的戏言,让它成为现实。
2
三年后,外祖父去世。
早已改嫁的母亲托人将我接进上京。
继父见我不过十三岁的年纪,文章做得极好,花心思替我请了名师讲学。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上京,后来我与知夏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
母亲只要我一门心思读书,扣下了知夏自边城寄给我的信件。
待我第一次违拗长辈的意愿去寻知夏。
偌大一个方家,因着小妾掌家,伙同他人谋夺家产,死的死,散的散。
我寻不到知夏的下落,回京大病一场。
错过今次科考后便闭门读书,三年后科考我一举中了状元。
除夕宫宴上,我见到一袭宫装的皇后娘娘。
我面上波澜不惊,官袍下的手心已被自己抓破。
我的小知夏啊,终究是长大了,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好看。
只是她再也做不成我的状元夫人了。
更遑论如今的她,我只能恭敬地唤她一声「太后娘娘」。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方知夏,若能重来,我不当状元郎了。
只做你的「怀安哥哥」,护你一世平安喜乐。
番外——薛尧
1
我是大梁皇帝的皇长子恒王薛尧
我的生母淑贵妃年轻时,被称智计无双。
我外祖亦是位列三公。
父皇看似宠爱母妃,却在母妃有孕时,醉酒误宠幸了她的宫女,还是一名洗脚宫婢。
母妃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后宫嫔妃只有寥寥几个,父皇本不是专情之人。
只因听信术士之言,信奉长生之道,于男女一事上并不上心。
自我五岁起,宫里来了一位术士。
此人一身仙风道骨,颇有几分世外高人之意,深得父皇宠信。
甚至于他借星象之说,向父皇进言将十二岁的我封王,将薛崇迁到贫瘠的封地,父皇也一一应允。
越王薛崇,我这个愚蠢的弟弟,跟她那毫无见识的宫婢母亲一般,一心想要同我争皇位。
至于我的对手,从来不是薛崇。
我那皇妹昭阳公主——薛楚,我早知她本是皇子。
这偌大的皇宫实在无趣。
我不介意有这么一个对手,我也想看看最终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是他还是我。
我在母亲面前一力瞒下了薛楚的身份。
薛楚的名声并不好,世人都传昭阳公主刁蛮跋扈。
我的暗卫探听到,薛楚最近和一个戏子十分亲近,我起了几分心思。
薛崇这个蠢货,被父皇赶到封地,走前还不忘放把火烧了薛楚的心头好。
2
我救了方知夏。
她从火里逃出来,晕倒在我的马车前,我亲自抱着她回府。
见她的第一眼,我看着她那么冷清的模样。
好似这世间纷乱,无一事能扰了她的心。
辛未说方姑娘像极了先皇后。
我母妃传信说可好好利用这张脸,送到父皇身边,探知他私库的下落。
我封王后并不曾迁往封地。
父皇也已到知天命的年纪,群臣几次上书,立储一事他从不提起。
帝位我要争,私库我也要掌握在手中。
我接受了母妃的安排送方知夏入宫。
我本以为只不过是送个女人进宫。
在看到知夏面对故人的眼神时,我的心乱了。
那晚我收到辛未的消息,尚未出宫的我,飞奔太医院为知夏取来解药。
立在她寝殿的窗户外,听着暧昧的声响,我忍不住捏碎了药瓶。
我旁敲侧击沈怀安,不要主动招惹方知夏。
我妒忌薛楚,让一惯冷清的方知夏变得真正像个柔弱的女子。
我告诉自己,只要掌握了私库,这个皇位我便唾手可得。
直到母妃企图让我一定要救出死牢中的国师。
母妃告诉我,我是她与国师的儿子。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多年筹谋,登上皇位后的政治幻想,像极了一场笑话。
我根本就不是皇家血脉!只是宫妃与他人私通之子,多么可笑啊!
越王已死,母妃疯癫,因着我救过知夏一命,薛楚留了她的性命。
我自请戍边,这个皇位便留给薛楚吧。
也许从我瞒下薛楚的身份起,冥冥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和事注定不属于我。
番外——薛楚
1
我从出生起便开始男扮女装。
不为其他,只为活命。
淑贵妃向来与我母后势同水火。
后宫的女人,不外乎争宠,争一国之母这个位子。
我母后生得极美。
在闺中时也爱看些画本子,爱听痴男怨女的戏,最后却嫁给了皇帝。
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我母后有孕时,国师向皇帝预言:
若中宫所出为皇子,便是祸乱朝纲的灾星,若为皇女,便是缔结和平止戈契约的福星。
言下之意,若诞下男婴,不日便会被处死。
若是女婴,也躲不过骨肉分离,被迫和亲的命运。
何其狠毒!
母后这一胎,为双生子。
因着有孕时便身量不显,整出双生脉象的太医也是母后的人。
她思虑周全,直到我出生也未曾向旁人透露自己双胎的事情。
分娩之时,皇帝派来打探的人确认产下的是个女婴,他走后母后又生下了我,我与母后才暂保平安。
只是不到一日,与我一胎双生的女婴便没了气息。
母后让我顶替公主之名活了下来。
她将婴儿的尸骨悄悄送走安葬。
待我足月,她借着初一十五与皇帝亲近的日子,终于找到机会,给皇帝下了绝子药。
淑贵妃串通国师的所谓狗屁预言,枕边人的冷漠,未活下来的那个孩子,我如履薄冰的身份,让母后终日郁郁寡欢。
缠绵病榻十年之久,母后薨逝。
2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我继续扮演一个十岁的刁蛮「公主」。
从前母后只叮嘱让我保住性命,如今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要做这大梁王朝皇权之上的至尊。
我让那个妄想长生的昏聩老头下去给我母后赎罪。
我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探察越王恒王的动向。
我假意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连皇帝也被瞒过。
直到我遇见方知夏,这个跟母后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子。
「昭华殿」里总有越王恒王等安插的人。
我一次又一次寻了各种借口,处置了无数宫人。
直到看到方知夏的那一瞬间,我内心多年的杀戮和仇恨仿佛平静下来。
越王被我摆了一道,我找人参他结党营私,又让他因言行无状遭到贬斥。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一面派人刺杀我这个不敬皇兄的「公主」,一面放火烧了一揽芳华。
越王的命,已经不用留着了。
解决完所有的阻碍,我以为我登上皇位最大的绊脚石是恒王,他竟主动放弃皇位。
他救过知夏一命,且自请戍边,我没有刻意为难让他如愿去了边境。
唯一让我不平的是谢怀安。
知夏年幼时候的青梅竹马,即便失了记忆也要心心念念找的人。
同为男人,我当然知道他心里仍旧装着知夏。
我还真是讨厌他这幅谦谦君子的模样。
不过无妨,知夏孩子的亲爹是我。
他的遗憾对我来说,是我毕生所爱。
方知夏最终成了大梁最尊贵的女人,这个皇位我坐不坐也没关系。
她既为太后,我便为她裙下之臣,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