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跟随丈夫沃尔特来到了湄潭府,这里是霍乱最严重的地方。
当地的官员就说:“人们其实随时都有可能丧失生命。”就告诫沃尔特夫妇,你一定要把牛奶和水都煮沸,不要吃新鲜的水果,或者是没有经过烹调的蔬菜,这种生的食品很容易传染瘟疫。
那么凯蒂一个人在家很无聊,由于疫情很严重,她也不能随意地出门,但是她也会隐约地知道情况很糟糕。人们以每天一百的速度死去,被感染了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会痊愈。很多神像被人们从废弃的寺庙里抬出来供在街道上,前面堆满了供品和祭品,人们心里的那种不安和恐惧已经一直在放大。有一些房子里面,就是一家人全都因为感染就都不在了,连个送葬的都没有。军队的指挥官介入到了管理中,他非常能干,但这一切对凯蒂的心理冲击是非常大的。
人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是亲眼见过,你不是亲自体验,你可能不会相信,就在跟你同一时间的生活里面,有那么多人在经历如此悲惨的事情。但是凯蒂依然很任性,她和沃尔特怄气,她甚至故意去吃蔬菜沙拉。
沃尔特第一次看见她吃生菜的时候就说:“你疯了吧,很危险,这会要了你的命的。”可是凯蒂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嘲弄自己的丈夫,她恨他,因为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让我看清了我的情夫的真面目,这件事让我伤心极了,甚至比那个情人抛弃我还让我伤心。所以她把所有的后果,全部推卸到沃尔特的身上,就会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沃尔特脸色发白,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就跟着凯蒂天天这么吃沙拉,生命像草芥一样脆弱,凯蒂还在作死,为什么?因为她不爱沃尔特,她觉得跟他在一起生不如死。她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如果继续留在这儿,还不如去死。
沃尔特呢?他一样心如死灰,他知道凯蒂不可能再爱自己,可是在这里,他也并没有像自己期待的那么伟大,人还是活生生的,他会有报复的心理,愤恨,或者是某种很绝望的爱,他并没有放过凯蒂,他就是要把这个女人绑在身边。他做出要来到湄潭府工作的决定,一方面是为了来救人,另一方面你可以想,他就是为了毁灭,他有一种隐秘的,想要死在这里的心态,他宁可和这个女人一起死在瘟疫当中。
在这样的处境中,凯蒂还是有一些转变,她本来对死亡没有直观的感受,可是等到她终于可以出门去看看,她发现了就死在自己面前的人,这让她简直难以承受,她喘着气,她剧烈地颤抖,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死人。
沃尔特说:“那你最好快点习惯,因为在你离开这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之前,你会看到很多。”
可是另一方面,当她跟沃尔特攀登到了山顶,她就看见了非常美丽的中国山水田园风光,绿色的稻田,狭窄的田埂,一个小男孩骑在水牛的脖子上,慢悠悠地赶它回家。傍晚的晚风吹过来十分的惬意。
你看生与死,爱和愁,就是这么无缝链接,这让凯蒂突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开始第一次思索生命的价值,以及别人的苦难。她开始哽咽,她忍不住抽泣,她说:“死亡太可怕了,不是吗?它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微不足道。”她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说,“你看他都没有人形了。”你很难相信他曾经活着,很难想象多少年前他是个孩子就这样狂奔下山,手里拽着一个风筝。
疫情和死亡的可怕让凯蒂从原来自己封闭的小世界,自己狭隘的感情观里面抽离出来,她开始慢慢长大,她意识到世界上有比爱情宏大的事情,也有比爱不得可怕无数倍的事,那就是死亡。在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凯蒂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是她觉醒之后塑造自己的第一步。她开始接触身边的人,其中包括一些修女,这些修女们一直在当地工作服务,为这里的孩子帮忙,她也参与其中,而且随着她跟周围的人慢慢地交流,放下了她的那种不可一世,忘记了她自己那种浮华的社交圈,她开始意识到沃尔特的价值。
可是在湄潭府,凯蒂终于意识到,她嫁给了一个专业人士,而且这个专业人士非常可靠,所有的人都尊敬他,都以认识他为荣。接着凯蒂发现,湄潭府的这位海关副关长沃丁顿,就是接待他们的这个官员恰好也认识汤森,她就假装不经意间问了一下沃丁顿对汤森的看法,没想到沃丁顿一下子就撕下了汤森的面具。
在沃丁顿看来,汤森逢场作戏,虚伪至极,他说:“汤森这个男人把人际当成一门科学,他有这种天赋,能让每个遇见他的人都觉得他是这个世上人家最想见的人。我认识他好多年了,有一两次我发现他摘掉了面具,我知道他心里根本不在乎世上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而且沃丁顿无意之中告诉凯蒂,汤森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恩爱的,而且他的妻子对于汤森在外面那些风流韵事了如指掌。沃丁顿甚至说:“他很爱她,这我得夸一下,这是他最像样的一点。这个男人虽然逢场作戏,但都不是认真的,他特别狡猾,不会让这种事情持续太久,免得给他惹麻烦。”
凯蒂显然是揪心的,她装作不在意地问:“他的妻子不在乎他四处留情吗?”
不会,她知道这种事长不了,她倒愿意和那些落在汤森手中的小可怜交朋友。她说爱上她丈夫的都是一些二流货色,真的让她很没面子。”
沃尔特死了,没有预兆,没有心理准备,他就那么突然死了。
沃尔特也许是解脱了,凯蒂不得不往下说:“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如果你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可我却那么可恶,我求你原谅我,我现在没机会后悔了,可怜我吧,我求你原谅我。”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沃尔特,等他回答,她看出沃尔特想说话,心里顿时一紧。
他没看她,嘴动了一下,眼睛直直地望着白墙,他说了一句话,说得非常清楚,这句话是什么呢?死的是那只狗。”
他是把自己比作那条狗,他咬向凯蒂,他把凯蒂带到这个地方来送死,最后死的是自己。在爱情里,他是忍让的那个,是包容的那个,是无限制的纵容和付出深情的那个。而凯蒂呢?她是一个不忠的无情的人,那最后死的是毫无过错的他,奇迹没有发生,沃尔特就这样死了。
沃尔特死后,凯蒂平静地操办了沃尔特的葬礼,她将要离开湄潭府了。她看上去不那么伤心,实际上也因为她根本没那么伤心。
瘟疫之城是一座监狱,她逃了出来。此前从没有意识到天空的湛蓝是多么美丽,斜靠在田埂上的竹子是多么可爱,优美,让人高兴。自由,这便是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念头,尽管未来如此渺茫,这个念头却像河面晨曦照耀的薄雾一样闪闪发光。自由,不仅挣脱了令人烦恼的束缚,令人沮丧的陪伴,不仅逃离了死亡的威胁,更摆脱了让人堕落的爱情,摆脱了一切精神束缚。一种脱离了肉体的灵魂的自由,与自由相伴的还有勇气,以及冷眼看待未来变迁的坚强。
面纱轻轻揭下。在离开湄潭府的船上,凯蒂终于感受到了自由、勇气还有坚强,回到香港的时候,她已经从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寡妇了,香港是她的中转站,她要从这里返回英国。在香港他又遇到了他的情人,汤森。接下来,因为汤森是那么迷人,凯蒂又被他迷住了。又一次,有一天下午,凯蒂在自己房门外的沙发上看书,汤森走过停了下来。他们就像亲密的老朋友一样开始聊天,接下来叙起了旧情,还有沃尔特的死。气氛立刻变得紧绷起来,凯蒂开始抽泣:“麻烦你走开,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事,我恨你,鄙视你。沃尔特比你强十倍,我是大傻瓜,居然没有看出来。走开!走开!”
她看到汤森又要说话了,就猛地跳起来,进了自己的房间,汤森就跟着她走了进去,出于本能谨慎地拉上了百叶窗。他们几乎处在黑暗中。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你,”汤森说,伸出胳膊搂住了她,“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伤害你。”
“别碰我,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开!”她想摆脱他,但他不肯撒手。现在他歇斯底里地哭出来。“亲爱的,你不知道我一直爱你吗?”他用迷人的低沉的声音说,“我比以往更爱你。”所以有一个迷人的声音很重要,在这个时候他也可以改变局面。
凯蒂一直在颤抖、抽泣、挣脱,想要离开他,但是这个男人紧紧地搂着她,又让她感到奇怪的安慰。她曾经那么渴望被这双手臂拥抱,哪怕只有一次。“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心爱你吗?从来没有人像我那样爱你。”她说出了真心话,真心话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可是感情就是感情本身,它不能被主宰。然后这个男人开始吻她,接下来她被烧成了灰烬,周身放光,仿佛变了形。激情过后一切又发生了,但这一次,凯蒂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她在床边坐了一会,一动不动,像个傻瓜一样佝偻着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女人,她本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就变了,以为自己很坚强,会以一个自重的女人的模样回到香港,会从肉欲和卑鄙的激情中解脱出来,可以自由地过上纯洁、健康的精神生活。她曾将自己比作黄昏时悠然飞过稻田的白鹭,他们就像一个安闲自在的头脑中翻飞的思绪。可是她仍然是个奴隶,软弱,软弱,现在毫无希望,没必要再去尝试,她不过是个荡妇而已。第二天一早,凯蒂就下山了,她决定不顾一切要坐船离开这里,离开香港,越快越好。所以这个决定是凯蒂第一个和自己对抗的决定,虽然那么艰难,她还是在学习成长和改变。
这个书名来自雪莱的一首诗——《别揭开生活华丽的面纱》,诗里面写:“那描画的面纱,芸芸众生称之为生活。”其实面纱就是对生活的一种隐喻。生活是复杂而朦胧的,很多东西隐藏在面纱之下。你远远看的时候会觉得非常美好,非常新鲜,吸引人,当你试图揭开面纱一探究竟,你可能看到爱情、命运、人心、残酷的真相。